我随李大夫去军营打了半个月的下手,目睹数不清的血腥,上一面还活蹦乱跳的小兵,再见时就少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
没人能保证自己上了战场会活着下来。
我起初不敢面对,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后来单手托担架不费力。
但是伤员越来越多,军医的营帐不够用,每天我睡梦中都是凄惨的哭号。
缺医少药,没有支援,什么都没有。
敌人的步伐越来越近。
老王气得骂人,“朝廷的援兵再不到,大家一起完球算了!”
还有,季凌舟的伤怎么也不见愈合,新伤覆盖旧伤,睡不好,吃不饱,短短时日瘦骨嶙峋。
我开始学着做饭,跟方婶上街买菜。
珈蓝城的集市比我刚来时萧条许多,士兵组织一批批的百姓撤离。
有人不愿离开故土,揪着士兵问:“连季将军都保护不了我们了吗?老百姓要你们有何用!”
那小兵也很年轻,不知该怎么回答,被问急了,眼里蓄泪,跺脚道:“将军说了我们一定会坚守到最后,谁走了我们当兵的也不走,可是……可是……”
方婶抄起从不离身的菜刀,“和颜悦色”将那百姓架走了。
我走到那小兵面前,自菜篮底下拿出两颗糖,塞进他手心。
“小眉姐姐,”他抹着眼问我,“我是不是不该当兵啊?”
我道:“你后悔了吗?”
他低头沉默良久,“我今天疏散的人里,有个婆婆特别像我娘,她出城前一直拉着我的手,说谢谢我保护了她。”
“她的手也跟我娘一样暖和。”
他抬头坚毅道:“我不后悔。”
说完他冲我一笑,眼里尚带着泪,握着糖跑远了。
然后他把糖给了一个哭闹不止的小女孩。
我用身上仅剩的玉佩,从坐地起价的胡商手里换了半斤肉,炖好送到军营。
肉放凉了,季凌舟才拖着一身疲惫归帐。
我道:“第一次下厨,做得不好吃,所以你必须吃光。”
他笑了笑,“你自己吃过了吗?”
我道:“吃撑了。”
他把肉辟出一小半,剩下的大半拿出去分给了士兵,这小半碗肉依然分成两份,“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里头下毒?来,要死一起死。”
我递过去一根筷子,道:“我今日才知晓,按照珈蓝城的习俗,分用过一双筷子,就算夫妻了。”
他:“……”
他:“啥?!”
他将筷子还给我,又从犄角旮里翻出一双,急急解释道:“对不起,吃面那会儿我不知道。”
我:“你对不起我的只有这一件事吗?”
他久久凝视我。
我道:“我的意思是,我是长宁郡主的侍女,主仆一条心,你对不起她就等于对不起我。”
他没有回答,道:“明日你跟着百姓们一起出城,大聪明留给你。”
我道:“也有很多人选择不走。”
“那是因为他们的家在这里,根在这里,亲人葬在这里,”他道,“你不一样,你本来就不属于珈蓝城。”
我轻声道:“你在这里。”
他眸光悸动,搁在膝上的手朝我的方向动了动,又倏然静止握成拳,道:“听话,跟吴叔和方婶一道走,远离战火,去过安宁的日子。”
他道:“谢小眉,你不该来珈蓝城。”
“回京城去,替我跟长宁郡主说声对不起。”
我等这一句等了很久,“你终于觉得对不起她了?”
“实话说没有,”他道,“我当日若是娶了她再离开,死在塞北,让她为我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守三年活寡,浪费大好年华,才是对不起她。”
我做事有始有终,把筷子扔在他脸上。
他:“……”
他好脾气道:“报仇了吗?”
我道:“凑合。”
我道:“你放心,长宁郡主后来与别人订婚了,对方出自书香门第,模样性情都比你强,她早已忘了你是谁。”
“你接着当你的傻子,安心打仗吧。”
他道:“明白。”
我道:“不许死。方婶煮的饭……没有你我自己扛不住。”
他道:“小傻子。”
他怎么会猜不出我是谁。
我就是长宁郡主,“谢”是我娘的姓,“小眉”是我的小字。
我爹是江南地方上一个不起眼小吏,当今皇后是我的姨母。
半年前圣旨突然下到我家,给我爹升了京官,给我封了郡主,为的是成全圣上宽待臣下的心——他将我指婚给战功连连的季凌舟,以示恩宠。
我奉旨进京,希冀又忐忑,等着嫁人。
成婚当天,边疆告急,季凌舟扔下一封和离书,头也不回离了京。
剩我面对满堂观喜的宾客,惶惶不知所措。
我尊重季凌舟为国捐躯的急切心情,但我不理解,成完亲、当面跟我告个别再走能死?
姨母轻描淡写,说再补偿我一个夫君。
我可去他们的吧。
我连夜跑了,一是为了逃避新的赐婚,二是我不服,我要亲眼看看一句话没有就敢把我甩了的男人,是个什么玩意。
我想当面骂他一句,“你不是人人称赞的大英雄吗,连个女人都不敢娶!”
来到珈蓝城以后,我看过了烽火狼烟,铁马冰河,见证了无数骨肉分离,朝不保夕,血肉筑成墙,历经了战争的残酷。
我理解了季凌舟。
也理解他为何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是真的不想耽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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