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看乔熠。

他在看书，一本看起来被翻了百八十遍的《红楼梦》。

我笑着问他：“看不出你是个喜欢读书的。”

“我就是觉得，里面有些话挺有道理的。”

他将书倒转过来给我看，原是抄检大观园那章。

探春说：“像我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我没有发表读后感，只是懒懒在床边坐了下去。

乔熠看向我，没头没尾地问道：“若是能离开，你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想要做的事情吗？”

“大概会去找我的亲生父母吧。”我坐在他床边，“还有小时候住在邻居家的男生。”

他语气微酸：“青梅竹马？”

“那么早就分开了，算什么青梅竹马？”哂笑之后，我问乔熠，“想喝酒吗？”

“想，可惜，医生还是不让。”

他坐起来，精神还算不错：“听说李家完了？”

“嗯，完了，老爷子摆了一场鸿门宴，可李家也提前知道了消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宋家怕是也早晚要完吧。”

我坐在他床边，叼了烟在嘴里，“大哥意外中弹，六哥成了残废。老爷子想要再认义子义女填补空缺，一时竟也不知该找谁去。”

他没接我的话题：“大小姐近来烟瘾重了些？”

“事情有没有朝着你计划的方向发展？”

乔熠伸手从我嘴里夺走烟，然后咬在自己唇间。

他吞云吐雾的姿态格外熟练，插科打诨的本事也登峰造极：“我听不懂大小姐在说什么。”

他听得懂。

这事儿看似与他无关，可又处处都是他的身影。

比如说二哥那条路线其实是李雅沅送给警察的，而李雅沅近来与乔熠来往得很是密切。

我一再警告乔熠小心，他应该听进去了，所以藏得还算好。

知道这事的人不多，而有可能知道这些的人也已相继死在了最近发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没有第三家毒窝能在宋李两家相争时讨到便宜，所以乔熠十有八九是警方的人没错。

我该杀了他。

可我不但没有与他撕破脸皮，反倒给他削了个苹果。

“老爷子需要靠得住的义子，你舍身救过他，你有了姓宋的资格。”

我将苹果递给他，“你应该会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吧。”

乔熠摇头：“我不想姓宋。”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与你做兄妹。”他凑近我，“我想成为大小姐的男人。”

这一次，是我吻了他。

是香烟的味道。

我们的好事被阿豪破坏了。

他突然闯进来，看到这一幕，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推开乔熠，面色如常看向阿豪：“又出了什么事？”

阿豪干咳一声，回归正题：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码头那边新来了一批货，四哥让您去看看。”

“什么货？”

“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阿豪的脸色不太好。

在毒窝里有今日没明日的日子过得久了，我身边多少也算有了一些亲信之人。

比如说阿豪，虽谈不上愿意为我上刀山下油锅，但他至少知道何处是我的逆鳞。

瞧着他的脸色，话不用说开，我也有了些许心理准备。然后我就在码头新来的船里看到了那些没来得及卸下去的货——一群六七岁的小姑娘，个个灰头土脸的。

“义父近来心情不好……”四哥笑着与我道，“咱们得给他挑个可心的。”

我没说话。

四哥继续道：“你比我了解义父的品位，这活儿，还是得你来做。”

“一群毛都没长齐的丫头，我能挑出个什么好的。”

我面无表情，也没给四哥什么好脸色，“这样无聊的活儿，倒是劳烦四哥特意跑来找了我。”

他凑近我，趴在我耳边，小声笑道：“咱们清时小姐记性差，四哥这不是帮你想着回忆童年吗？”

我原地僵着，一动不动。

阿豪看出来我不舒服，却也不敢跑上前来对四哥做些什么。

乔熠突然跑来了。

他大抵一直在身后跟着我，见我神色不对，便突然冲出来，用拖把杆儿似的木头棒子敲在了四哥的后背上。

四哥被敲得一个踉跄，赶在他扑到我身上前，乔熠将我拉进他怀里。

他护着我，像是寻常男人在护着自己的……女朋友。

因为突然联想到这般普通的关系，我一时忍不住开始发笑。

四哥恶狠狠盯着乔熠看，转又对着我冷嘲热讽：“管不住的狗崽子还不找根绳子拴上？”

“四哥是让我把您拴起来吗？”

我不喜欢他的阴阳怪气，但这又是我第一次彻底与他撕破脸皮。

我的七位兄长各有各的能力，各有各的缺点。

比如三哥憨直，五哥贪权。

我始终摸不清四哥的喜好，所以一直对他格外客气。

而他大抵也是摸不透我，所以此时也未有直接发作。

四哥走了，留下一抹冷笑。我知道，这人留不得了。

要么我宰了他，要么他杀了我。

乔熠看着船舱，一个又一个罗列起来的狗笼子里装满了痴痴傻傻的女童。

他蹙眉，脸色难看：“这些是什么情况？”

“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你该不会觉得咱们这儿只有毒品交易吧。”

我看着乔熠，懒懒给他介绍行情。

“黄赌毒这三件事可从来都没分过家，沾过其中一样，距离另外两样也就不远了。你在岛上这么多年，那些表面的腌臜事应该都已经看到过吧。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赚皮肉生意钱的姑娘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他没回答，显然，他没有想过。

“自愿的？虽不是没有，可到底只是少数。那些姑娘，有被家里人卖来的，也有被人贩子拐来的。”我打开一个笼子，拎出一个小姑娘。

人贩子下药下得狠，我扒拉了好半天，也没能把这孩子叫醒。

我叹了口气，继续道，“这岛，你瞧着龌龊，可有些人却将它视为天堂。因为只要有钱，想要什么，宋家都能给他安排上。

“单论这个黄字，想要风情万种的风月女，我们有。有一些人有特殊癖好想找一些特殊刺激的服务，我们能提供。就比如这些……在大陆上是犯法的，在我们这儿，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有些事，乔熠知道，却知道得不够清楚。就比如眼前这些孩子，他明明猜到了跟着我来会看到什么，可当真看到后，却也难掩那一脸的愤怒与憎恶。

我仍旧在说，仍旧刺激着他。

“经历那些事情后会对身体和心理造成怎样的损伤，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所以这些孩子大多活不到成年，要么病了死了，要么疯了被扔进海里喂鱼了。

“少有几个能活下来的，也会因为身体的损伤无法继续为老爷子谋利而被辗转卖进最下等的馆子，活不了多久，便也死了。而将所有这些全部撑下来，得到最好的结果便也只是像我这样罢了。”

我站起来，扭过身去，与乔熠四目相接，“准确来说，也不是像我这样。毕竟这几十年来，唯一拼出身份地位的，只有我一个。”

他疯了般冲到我身边，然后紧紧将我抱进怀里：“我们走吧，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嘘！”我推开他，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乔熠，若我是来套你话的，你早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