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因贺跃的到来而戛然收场,我拒绝了贺跃的陪同提议,独自带张双亮去医院。
张双亮原本和我一样是受霸凌对象,自从我奋起反抗过一次后,贺跃就专注折磨我一人,他的日子才好过些。
我帮张双亮挂号,给他倒水买药,而张双亮从开始的局促惶恐,到后来渐渐放松,服药后困得不行却还一个劲和我道谢。
我将自己的外套脱给他当被子,心中既酸涩又自豪,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像哆啦A梦一样拯救其他「大雄」了。
然而就听睡梦中的张双亮似乎呢喃了句什么,我凑近去听,张双亮却冷不丁大喊一声「小辛巴!」
我吓了一跳,第一时间看向手腕上的手表,自从戴上它,即使洗澡睡觉我也不曾摘下。
又低头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胸,我心中稍安,咽了咽口水,越跳越重的心脏里盘旋着说不出的期许。
难道张双亮认出我了?
我轻轻推他:「喂,你、你醒了吗?你刚刚叫我什么?」
「小辛巴……要是小辛巴还在……」
张双亮半梦半醒地呢喃着,他的双眼红肿到睁不开,可我还是透过眼缝,看见他眼底惊人的怨毒:
「要是小辛巴还在,挨打的就不是我了!」
我彻底呆住。
我明明坐在雪白的病床上,却好似坐在荒芜的雪地里。
心,一点点冷下去。
次日,贺跃在课间拦住我,问我要不要将昨晚的事告诉辅导员。
这是什么贼喊捉贼?
我注视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眸,实在看不透贺跃。
若我真是一个一无所知的插班生,我一定会被贺跃这幅外冷内热的假象给蒙蔽吧,以为万百阳才是那个可恶的霸凌者,而把贺跃这个主谋当成一个「三好学生」。
贺跃倒是好算盘,为兄弟两肋插刀,为女人插兄弟两刀。
但我还是点头,将计就计地装出一副忍痛大义灭亲的模样,与贺跃一起来到办公室。
辅导员办公室里,鹰钩鼻才来上班,正悠闲地烧水泡茶,见有学生打搅,鹰钩鼻先是面露不耐,在看清我和贺跃的脸后又笑成菊花。
我严肃地将昨晚的始末都讲了,甚至直接报出了霸凌者就是「XX专业的万百阳」。
余光里,我看见贺跃正打量着我,眸中晦暗不明。
颈椎瞬间绷紧,我戛然止住其余控诉,手心捏出一把冷汗。
鹰钩鼻「呸」出一口茶叶,委婉的话里全是不想管这破事的意思,说到最后,鹰钩鼻扔下一句话:
「为什么他只欺负张双亮不欺负别人呢?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再一次听见这种受害者有罪论,我丝毫不感到意外。
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校园霸凌若没有老师和家长这「两巴掌」的默许,怎么能拍得响呢?
只是,当我想起昨晚张双亮那句「要是小辛巴还在,挨打的就不是我了」,我又忽然觉得鹰钩鼻的话似乎没什么不对。
在贺跃强调这事的严重性后,鹰钩鼻才不情不愿地答应找他们班辅导员聊聊,出了办公室,我忽然停住脚步:
「贺跃。」
贺跃两手插兜哼着歌,止步侧头:「嗯?」
我身子颤了颤,还是咬牙道:「你觉得,万百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欺负同学。」
「在你看来这很不可理喻吗?」贺跃歪了歪头:「但在万百阳那种人眼里,这么做却是必须的。」
我不解。
「埃及金字塔,很有名吧?而要想人为创造出一个金字塔顶端,就必须先造出供人踩踏的底座,比如张双亮那种人——他们就是底座。」
「换句话说,老万的那些行为都是为了他的自身利益,为了确立他的地位,一个人想要站到顶端,就必须踩好底座。」
这一番言论,给我听呆了。
贺跃忽然凑近,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的耳垂,叫我又是一个激灵。
「你在发抖。」
贺跃伸出手,我知道贺跃从小弹钢琴,那双修长的手也的确像是为钢琴而生:
「不是因为冷吧。」
贺跃手指绕住我耳畔边的碎发,微微拉扯间带来些许刺痛:「顾辛,你好像很怕我?嗯?」
听见这一声熟悉的「顾辛」,无数噩梦陡然扑来撕咬,我牙齿都抑制不住在打颤:「不……」
帮我将碎发别在耳后,贺跃收回手,后退一步:「既然不怕,就从叫我『阿跃』开始吧。」
「阿、阿跃。」我呼吸破碎得厉害。
「嗯。」贺跃笑眯了眼:「我在。」
最后一节下课铃一打,我就冲进厕所狂吐起来。
我吐得昏天暗地,吐到最后只能干呕胃酸。
而当我惨白着脸走出厕所,迎面撞见站在外面的贺跃,心脏近乎骤停。
见我出来,贺跃递给我一包纸巾和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漱漱口?」
「谢谢……」双拳攥紧到一时松不开,我咬破舌尖:「阿跃。」
贺跃笑了,笑得很好看。
像是才从地狱爬出的魔鬼。
有了我和贺跃这两个大人物家小孩的「告状」,鹰钩鼻到底找到万百阳的辅导员,万百阳被处分,我和万百阳也开始了冷战。
或者说,是我单方面冷暴力。
因为我并不住在学校,而是在外租房子走读,万百阳就天天蹲校门口,还找人要了我的课表蹲教室。
他拼命和我道歉,发毒誓一定悔改,甚至下跪乞求我的原谅,而我只是无视或冷眼相待。
然后,万百阳就哭了。
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往那一站就是一座山,一拳能揍得我失神,一脚能踹得我吐血,此刻却跪在我上课的路上,一边扇自己巴掌一边哭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一幕是以前的我想都不敢想的。
能叫智者盲目,也能叫武夫溃败,爱情还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啊。
看着万百阳当众丢脸,我却不觉得有多解气。
这点痛和耻辱算什么?比起他们带给我的痛苦,不过只是开胃菜。
于是我冷眼数着万百阳扇自己耳光,数到第一百五十二下,我才喊了停。
万百阳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阿阳,你先起来。」
我爱怜似的伸手,他便立刻像朝主人撒娇的狗一样将脸颊贴了上来,迷恋地蹭了蹭我的掌心。
「我原谅你就是,别这么伤害自己。」我无奈似的叹息一声,余光里却全是贺跃的背影,柔声道:「我会心疼的。」
「老婆!」万百阳呜咽着扑上来,抱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好爱你呜呜呜!」
我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万百阳的背,直到贺跃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余光,我才慢慢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当天专业课结束后,贺跃叫住我:「顾辛。」
这时的小教室已经没人了,我慢吞吞收拾书本的动作一顿,一脸无辜地回头:「啊?」
「你和老万复合了。」他连疑问句都懒得用。
我故作羞涩地含糊道:「算是吧……」
「你就这么喜欢他?」贺跃挑眉,他走到我桌边,懒懒倚上书桌。
都不用装,我的双颊就因撒谎而自然发热:「应该是喜欢吧……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我不小心撞到他,但他不仅没怪我,还拉起我帮我捡辫子绳,我那时就感觉,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就因为这?」贺跃面露讥诮:「那你也太好骗了。」
我抱紧怀里的包,许久,轻轻响起的女声象征着少女终于鼓足勇气吐露的心扉:
「其实从小,我在学校就一直是被霸凌的对象。」
贺跃一怔,似乎有些意外。
「班里人孤立我,往我桌兜里扔垃圾,在我作业上泼墨水,这些还算好的了,他们还跟老师污蔑我,把我带到公园殴打,我扯着嗓子喊啊,可没一个人帮我,路人只是看上一眼,然后就走了。」
「结果高考结束那天,一直带头霸凌的那个人竟向我表白了,他说他觉得我很漂亮,他其实一直喜欢我,因为不知该怎么表达才欺负我想引起我的注意力——这算什么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我含着泪,强笑一声:「所以这一生,哪怕是骗我的温柔,我也从未体会过。」
贺跃薄唇抿起,卷着漆黑风暴的眸子里情绪复杂。
「至于阿阳的事,我想过了,我以后可能结婚,但一定会成为一个丁克。」
「为什么?」贺跃蹙眉。
我看向他,眼泪流下来:「因为我怕呀,我怕我的孩子上学后也会像我一样遭受霸凌,怕自己不能每时每刻保护孩子,我更怕自己像保护不了自己一样保护不了我的孩子。」
「而我最害怕的是,当我长大成人,当我有了孩子,当我的孩子去上学、去医院、去办理各种手续,我却发现学校里、医院里、行政大厅里坐着的全是霸凌过我的同学!」
「一想到为了孩子,我还要对那些人和颜悦色甚至尽全力讨好,我就怕到想吐,怕到喘不过气……」
说到最后,我情绪崩溃,无声地仰头大哭,大颗大颗眼泪滚落下来。
贺跃面沉似水,满眼的心疼与戾气,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将我抱进怀:「别怕,有我在,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我会保护你的,别怕。」
别怕?
笑话。
我恐惧的根源,明明就是你啊。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用力挣开贺跃的怀抱,号啕控诉:「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为什么啊!」
「那不是你的错。」
被我推开,贺跃黑眸沉沉:「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你没错,但你若继续保持现状,保持这种『只要我不伤害别人别人就不会伤害我』的思维模式,往后你还是会被欺负。」
我听得呆了,甚至忘记了演戏。
「不扩充自己的实力,不向外扩张,就会被他人踩下,沦为金字塔的底座,被利用,被践踏,被人当作提高地位的跳板,被人不当做人。」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竞争与压榨无处不在,睁开眼好好认清现实吧。」
贺跃摁住我的肩膀:「然后,做出改变。」
「改……变?」我双眸被泪洗刷的空洞,喃喃重复:「怎么改变?」
「和蠢人待在一起只会变笨,你能有更好的选择。」贺跃勾唇笑,眼眸微眯,塞壬般蛊惑:「老万是聪明是蠢我不评价,但你也许不知道,我们班的另一个顾辛,他一直是老万欺负的对象,而在前不久,那个顾辛失踪了,活不见人……」
贺跃扳过我的肩膀,弯腰的同时鼻尖差点吻上我的鼻尖:「死不见尸。」
我浑身的汗毛在这一刻全部激起。
也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砰!」撞开,一身狼狈的万百阳撞进来,胸膛剧烈起伏:
「你们在干什么?!」
从万百阳的角度看,教室里的我和贺跃就像才结束一场拥吻。
我刚张了张口,贺跃就自然地搂过我,他低笑一声,我能清楚感受到他喉结的震动:「我还以为瘦猴他们能拦得住你呢。」
「贺跃你他妈什么意思?」万百阳身上的衣服褶皱,想来是才经过好一番拉扯。
「意思是你太蠢了,连我的东西都敢觊觎。」贺跃松开我的肩膀,上前一步两手插兜,懒洋洋道:「既然你们已经正式交往了,那现在就正式分手吧。」
「操!」万百阳彻底红了眼,肌肉疯狂充血:「贺跃你他妈使唤狗呢?!什么分手,你到底对辛辛做了什么?!」
贺跃嗤笑:「你难道不就是我的一条狗吗?整天汪汪叫地跟在我身后,我说东就不敢往西——你不会以为和我是发小就能与我平起平坐了吧?别自作多情了,像你这种除了拳头一无是处的废物,也配做我朋友?」
说着,贺跃朝万百阳勾勾手指,发出逗狗的「啧啧」声,轻蔑极了:「过来,乖狗狗,过来见过你的新嫂子,顾辛。」
万百阳怒吼一声,彻底被激怒,他右手伸进兜里,摸到一把折叠军工刀就冲来:「贺跃我他妈弄死你!!」
噗嗤——
我亲眼看着万百阳手中的折叠刀捅入贺跃的小腹,看着贺跃向后软软倒下。
嘭!
然后摔在我的座位前,细软的发丝拂过我的鞋尖。
鲜红的血滴溅到万百阳脸上,他呆住了,理智从极端的暴怒里坠落。
刀刃还在滴血,万百阳看向地上小腹绽放血花的贺跃,看向自己手里陌生的折叠刀,最后看向我,看见我脸上分明的恐惧。
「不、不,不……」
万百阳瞳孔剧颤,两只血手抱住脑袋疯狂喃喃:「他该躲开的、他能躲开的,他为什么不躲?他为什么不躲!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而我抱着书包坐在原位,纹丝不动得好似神坛上供人争抢供奉的女神。
我俯视着倒地的贺跃,看着他唇边浅浅勾起的笑。
我慢慢闭上眼睛,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这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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