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老吴以前,我甚至不知道得了感冒也是可以去医院治疗的。
一个是我本身底子不错,不容易生病;二是生病买药得花钱,我没钱。
他在食堂发现高烧、脸红得像猴屁股的我,硬拉着我要去校附属医院。
拉不动,就硬背我去。
看病得花钱我才不想看呢,扛一扛不就过去了。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一个夸张的弹跳、甩手,说他的手被我烫出果子泡(水泡)了。
他说果子泡,我满脑子都是又香又脆的糖油果子,发酵过的糯米团炸成鼓鼓的空心小球,表面裹满了红糖与白芝麻,一定要趁热吃才脆。
「喂,跟你说话呢,怎么走神了?」
老吴伸手在我面前摇晃两下,我只好告别糖油果子,将视线迟缓地聚焦在老吴脸上。
接着他又说自己属于定向培养人才,看病、吃药都可以报销。
我傻乎乎地信了,后来才知道报销仅限于本人和家属,我两者都不是,所以那次看病是他自己给我掏的钱。
后来,接触多了,我们自然而然地就走在了一起,没有谁追求谁,也没有谁跟谁表白。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牵手时的紧张,和手心微微湿润的触感,跟过电似的。
他和系花的种种我从没问过。
他之于我,就像是一个独自穿过沙漠的旅人遇见的第一湾清泉。
这湾清泉之前是否被别人饮过,对于一个急需水来救命的人说,并不重要。
就这样,四年过去,我大学毕业,他博士毕业,我们决定结婚。
和他结婚并不容易,背景调查、层层审批,各种保密协议签了一沓。
领了证,婚礼已经来不及办了,因为基地那边一直催他到岗。
那是个极其隐蔽且封闭的地方。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被人贩子卖进了大山。
在那里我们几乎与世隔绝,看书是我唯一的消遣。
除了看书,我最关注的当然是老吴。
有时候他会很高兴,说今天地面实验进展顺利。
但更多时候是愁眉苦脸地回来。
令他发愁的原因太多了。
比如,设定目标精度100米却偏离了十几公里。
又比如,基地旁边的松柏林里又添了几座新墓。
再比如,基地附近的山洞上搜出好多监听设备。
……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做些美食安慰安慰他。
有一回老吴托同事带了只老母鸡回来说给我打牙祭,我用自己在基地周边采的杂菌给炖了。
鸡汤熬得橙黄,香飘十里,怕是整个基地都闻得到。
浅啖一口,难以言喻的鲜用百米赛跑冠军的姿态冲到喉头,鸡肉被焖煮而肆意地飘散的醇厚在后头狂追。
一口一口,又一口。
直到一锅喝完才发现肚皮早已变得圆鼓鼓。
嗯~满足。
半分钟后,我脸色巨变,冲到洗手间去吐了个一干二净。
老吴以为我食物中毒,扛着我就奔去了医务室。
基地里的医生中西医贯通,看我脸色觉得不像是食物中毒。
再一号脉,只见医生哈哈一笑,伸手在老吴的肩上狠拍了几下:「老吴,你要升级了!」
老吴激动得想抱我,又顾及我身体不敢下手。
医生问我怎么这么大意,几个月没来事儿都不知道上点儿心。
几个月没来例假,我只觉得省事儿,压根儿没往怀孕上想。
老吴听后抬头问天:「娶到个傻媳妇儿怎么办?」
复又低头自答:「自己找的媳妇儿,自己疼呗。」
怀着孕,再继续在基地生活就不方便了,老吴送我回到了城市。
打那时起,我就住在这「老破小」。
不过那时候的「老破小」,应该反过来叫作「新豪大」。
90年代初住平房的人占多数,楼房都是机关单位集资建的,神气得很。
老吴把他能想到的家具、家电都提前托人置办,又让他妈妈来照顾我。
老吴的妈妈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到哪怕有一天我和老吴离了婚也想带着婆婆改嫁的那种好。
生女儿的时候,助产士说我体力不够,让婆婆去调糖水。
我婆婆想那水能补充什么体力,于是上街去给我买了俩大肉包子……
虽然有点儿好笑,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想着我的。
不管是坐月子还是之后,永远只给我吃当顿的新鲜菜,自己吃上顿剩的。
我生了几天都没奶水,看着娃娃哭,心里干着急,她安慰我说:「没事儿,咱们念安吃奶粉也能长得很好。」
老吴在我生产完的第七天才回来,他们有几个地面实验正在节骨眼儿上走不开。
他一进门就被我婆婆一顿数落,说哪有人顾着工作,老婆孩子都不要了的。
门外的脚步声很急。
没听到老吴的声音,只听到婆婆在后面小声地喊:「进去先看你媳妇!」
紧接着就是门锁被扭动的声音。
我们大半年没见了,感知到他要进来的第一时间我就拉高被子把自己脑袋罩了起来。
我蒙在被子里听他走近的脚步声停顿在床边。
忽然我的脚底触到一片温热。
「脚怎么这么冰?你被子是不是盖反了?」
「……」
老吴不愧是老吴,一句话把我心里的紧张、期待和害羞绞得稀碎。
老吴将我拉高的被子拉了回去,把脚严严实实地盖好:「月子里可千万别凉着。」
我的脸应该是红的,老吴见了说:「盖被子不能盖头,你看你都缺氧了。」
「你还是去看看你的掌上明珠吧。」我羞赧地偏过头说。
「我不是正在看吗?」
惊觉他说了什么,心怦跳两下,眼睛自发地去找他。
只见他站在大床和婴儿床之间,虽然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被子上,但整个身子有一大半都是偏向婴儿床的。
「……」
算了,老夫老妻的,要真讲情话那才臊皮呢。
老吴端正了身体,一手牵住我,一手牵住他闺女:「我现在有两颗掌上明珠了。」
我再次将被子拉过头顶,臊死我算了。
老吴只在家里待了一周又回了基地,然后在隔年的春节老吴回来过一次。
时间一年年、一天天地过去。
念安上了幼儿园,有婆婆帮衬着我的时间就多些了,于是出去找了一份翻译出版物的工作。
1996年2月14,春节长假前一天。
幼儿园的老师打电话到我单位,说念安一直没有人去接。
我先是打了电话回家,没有人接,又急匆匆地请了假把孩子接回家。
回到家,婆婆果然不在,并且一直到9点婆婆都没有回来。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我开始慌了。
婆婆没有传呼机,我只能抱着念安挨家挨户地去问邻居有没有见过我婆婆,结果是一无所获。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报警。
「是不是一个穿枣红色毛衣、半长头发的老太太?」
「对对!」
「快来吧!在我们所里呢……」
等不及警察说完我就撂了电话,抄起吴念安就出了门。
直到现在我也没能想通,前一天还干练机灵的老太太,怎么第二天就跟喝了孟婆汤似的,把一切都忘了。
她忘了我,忘了回家的路,忘了吴念安,只记得老吴是她儿子。
可当警察问她老吴的联系方式时,她惊得像只炸毛的猫,神神道道地说道:「保密!保密!」
医生说,婆婆得了一个叫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俗称老年痴呆。
我打电话到基地,想将婆婆的情况告知老吴。
接电话的是老吴同事小李。
「嫂子,你别担心,哥没事。只是……你也知道,情绪肯定不好,如果一会儿他说了什么,你别生气。」
念安在一旁玩,不小心按开了电视。
电视里传来冷冰冰报道新闻的声音:1996年2月15日,「长征三号乙」运载火箭在飞行22秒以后,触地爆炸,导致6死57伤,造成我国航天史上一次重大事故。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很快地,话筒转交到老吴手上。
他没说话,呼吸沉重。
关于婆婆的话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抱着我腿的念安颠三倒四、吐字不清地唱起了歌。
我听出她的旋律,把电话交给念安,她对着听筒唱道:「啦啦啦啦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啦啦啦啦……」
我将电话重新放回耳边。
他还是没说话,但我听到那边终于传来不再隐藏的哭泣声。
哭吧,哭吧。
有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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