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把李娟赶出家门,又得了孙子,顺心极了,满面红光。
他没忘记当初的事,穿着带毛领子的新皮衣,叼着软中华,去给吴村医送红鸡蛋。
阔气得很,一出手就是一整篮,这才配得上他的金孙!
他看吴村医还穿着寒酸的中山装外套,笑笑,拉开皮衣的拉链,手撑在腰上,很大方地发话了:「小吴,过阵子来我家吃满月酒,让你哥给你拿件皮衣穿。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吴村医好涵养,笑纳了鸡蛋,照习俗从抽屉里拿了二十块钱给我爷爷。
我爷爷一把挡回去:「不要不要,这点儿小钱,你留着吧,可怜你哦,挣那一点儿死工资。」
他眉开眼笑:「真的,你没看见我那大孙子,真喜人!」
吴村医仔细地看着我爷爷的脸,好一阵儿不说话,然后他开口了:「叔,你最好去大医院检查一下。」
我爷爷气冲冲地走了,什么玩意儿?穷酸东西,还咒起人了!
他不相信自己有病,当晚回家就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酒。
但是病来如山倒,不是他不承认就行的。
我爸,出了名的孝子,赶紧把老爹送到医院,阔气地安排最好的病床。
镇上的医生说,这个病我们治不了。
耽搁了一段时间,爷爷很快地就瘦得似骷髅。
爸雇车把爷爷拉到省城去看,医生说的治疗费在他耳朵里是天文数字,简直像抢钱。
小面包车把我爷爷送回来,准备开走了,我爷爷拉着车门,死活不松手,他拼命地往车上爬。
好像他只要能爬回车上,就还有得治。
最终他还是躺在了家里,死亡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了他。
听说老头没几天好活,小三好心地把大孙子抱到他床边,他厌烦地别过脸。
小三气鼓鼓地抱走孩子。
爷爷下葬那天,下着很冷的雨,坟地地势低洼,淹了水,他们把芦苇踩塌下来,儿子、孙子勉强地在地上磕头。
孙子才学会走路,他的妈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替他拎油灯。
有人说:「我叔还是好福气,临走有孙子提油灯。」
我和我姑披着白孝,打着伞远远地站着。
我姑突然说:「其实你出生那时候,爷爷对你挺好的,家里好多年没看见小孩了,他每天一收工就赶回家,到摇篮边把你抱起来,用胡子扎你。」
「你整夜哭,不肯吃、不肯睡,一天比一天瘦,写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贴在路边,还是不管用,有人说老山羊胡子管用,他出门找了三天,把一个乡找遍了才找到,刚到家,又听神婆说放生昂刺鱼管用,水都没喝一口,又去找昂刺鱼。」
「就是那天为了什么事跟人争起来,他家两个儿子壮得像塔,二话不说就动手,把你爷爷打得三天下不来床。后来听说一家只能生一个,爷爷老念叨,没孙子怎么行,没孙子不行,渐渐地就不喜欢你了。」
我看着那座新坟,纸钱的黑灰被风吹散,像黑蝴蝶,很快地被雨打湿掉下来。
尖利的唢呐声又「哇哇」地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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