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筝第二次怀孕的时候是在她来女真的第二年夏至,北方的夏至也是冷冷的,我看见大皇子的手覆盖在沈筝的手背上。
真奇怪,他这样独断的人也有这样小心翼翼的时候,当然,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他询问沈筝:「生下来好不好?」
其实不管大皇子问不问她的意见,沈筝都是拒绝不了的,大皇子想要这个孩子,那她就不能不生。
沈筝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和眼色望着大皇子,最后我看见她点点头,说「好」。
这不奇怪,她从来到大皇子身边就是一副柔顺得任取任求的姿态,仿佛她本人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只想讨好大皇子、只想活下来一样。
她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开始夜夜难寐,一开始是大皇子陪着她睡觉,后来因为大皇子每天要处理公务,所以沈筝就搬到了大皇子的营帐中。
有一天晚上我进去给大皇子送夜宵,看他半躺在床榻上,沈筝侧卧在他身边,左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
大概做了什么噩梦,她一直不停地摇头,右手仿佛是想在虚空中抓住什么东西一样,小声地说:「对不起——」
我蹑手蹑脚地进去,看大皇子摇醒她,然后将她半抱在怀里,一只手从她的发顶慢慢往下安抚,轻声地安慰:「没事,别怕,只是梦而已。」
刚醒过来的沈筝眼底还带着朦胧的迷茫,隐隐有惊悸,大概是还没清醒的缘故,后来神智慢慢回笼,我看见她卧在大皇子的怀中,眼睫下垂,让人看不见情绪。
大皇子很爱他的这个孩子,孩子四个月的时候他开始亲手去做摇篮。
整块的木头,要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打磨。我站在沈筝身后,和她一起望着打磨木头的大皇子。
我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是恳求了,我对沈筝说:「不管你怎么看他,但他对这个孩子到底是真心的,求求你,别伤害他。」
她没说话,过了很久之后,她才转过头来看我,面色如常,对我说:「姑姑多虑了。」
这并不是我多虑,最近前方战线不稳,女真和大梁的开战近在眼前,营帐中暗潮涌动,她这么聪明的人,我不信她没有察觉到。
一旦开战,天呐,这简直是个灾难,当年在沈筝来的第一天,我就应该劝大皇子的。
可是能劝他什么呢?他这样清醒的人,连我都能看出沈筝的不上心,我不相信他没有。
但他们绝口不提,我就只能旁观。
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去请汉人的大夫。
我们营帐有自己的军医,但是大皇子想得比较周到,她到底还是汉人,而且身体虚弱,我们女真和汉人的用药习惯都不一样,备个汉人大夫安全点,以防沈筝早产。
我带着大夫回去的时候,整个大营灯火通明,我直觉是出事了。
一进大皇子的通营,帐中只有他的几个亲信,屋子里一片狼藉,大皇子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几后,应该是发过一场脾气了。
中间地上倒着一个人,血流了一地,我认出来,那是之前叛降的北疆军。
沈筝半躺在床上,她肚子已经很大了,我疑惑地朝她望过去,她还对我笑了笑。
我惊惶不安地站在旁边,听见大皇子问沈筝:「你真的以为我对你一点防备都没有?」
沈筝闭上眼,甚至又笑了笑,她说:「我只是赌一把,输了而已。」
大皇子走过去站在她的床边,他眼中的失望和痛苦一样深。他只说了一句话:「桑吉说得没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然而我已经顾不得他们在说什么了,我尖叫一声,指着沈筝下身床褥上的血,大声地唤着大夫,沈筝早产了。
她生产的时候我才打听清楚,她从大皇子军帐中找到女真的布兵和城防图,与假意投降的一位原北疆军偷天换日,想将布兵和城防图传出去。
她实在太大意了,大皇子对她再怎么意乱情迷,都不可能不防着她的。
除了我,还有很多人在暗中监视她,她真的以为,大皇子会连自己的国家都不顾地去爱一个人吗?
我远远看着大皇子,沈筝的痛呼从产房传出来,他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手里握着城防图的竹简,因为太过用力,有血丝顺着掌纹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衣袍上,但他恍若未觉。
沈筝痛了三个时辰,生下一个男婴——是个死胎,刚落地就没呼吸了。
放在大皇子亲自做的那个摇篮里,像是在睡觉。
大皇子看着那个孩子很久,只远远地看着。
最后他走到沈筝的床边,轻声地和她说:「这孩子长得很像我们,脸型像你,鼻子像我,眼睛看不出来,没睁开,但大概是像你的,他要是活着,长大以后一定很英俊。」
他问沈筝:「是你故意的吗?这孩子的死。」
沈筝虚弱地躺在那里,眼睛一直往摇篮那里看,她没说话,我看见一道泪,或许是汗,谁知道呢,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沁入枕巾里,悄无声息的。
大皇子伸手很温柔地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开,手顺着脸颊滑落到她的颈间,一点点地用力。
他问沈筝:「你曾经真心过吗?」沈筝没说话。
大皇子的手一点点收紧,她很顺从地闭着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窒息前,大皇子松开了手。他站得笔直,掐住她脖子的那只手一直在发抖。
沈筝剧烈地咳嗽出来,好半天平息下来,我看见她望向大皇子,就那样望着,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大皇子转身离开,她都没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我抱着那个孩子的襁褓,站得远远地望着她,我说:「沈筝,我真讨厌你。」
她眼底到底还是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她说:「桑吉,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孩子放到黄河岸边,完颜煌不要他了,让他顺流而下,代我回到我的故乡。」
我推着放着孩子的摇篮,转身就走。在我踏出去之前,沈筝唤住我。
我转过头,看她望着我微微笑起来,笑容苍白,如同初见,像是初春绽放在枝头颤颤巍巍的花,让人想拿玻璃罩子罩起来。不过我不会上当了。
她看着我,和我说:「对不起。」
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那时她已经成一捧灰了,我才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将布兵和城防图放在了大皇子亲手做的那个摇篮里。
我将孩子放到河中的时候,河流下方已经悄悄隐蔽着数千沈家军,他们在等着这个顺流而下的摇篮,等着摇篮中的布兵和城防图。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她兄长联系上的,我只觉得她狠。
她知道大皇子一直没对她放下过戒心和防备,她故意暴露让大皇子以为她被抓到了把柄,可真正的布兵和城防图已经被她放在了摇篮里。
从怀孕的那刻起,她就已经算计好了一切。
算计人心,算计时机,她和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是我将那个摇篮放进河水中的。
我将女真的布兵和城防图亲手送出去。
我真的很讨厌她。
那天晚上,大皇子伤心欲绝地问她,这个孩子的死是不是她故意的。
她没有回答,可是不久后我们都知道了,那确实是她故意,她真是个狠心的女人,算计一切,连自己孩子都没放过。
大皇子知道后醉了三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醉得失了态,幸好没有旁人在场。
我看见他苍白着脸笑出来,然后望着我问:「桑吉,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对不对?」
我撇过头,假装没看见他眼底那样深的怅然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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